父亲的大仿
我从来都把父亲当作读过书的人来尊敬的，尽管他的一生从来没有安逸地读过一天书。
我一直讶异于父亲身上何以竟留有那种旧式读书人的印记，他可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跟庄稼打交道了一辈子，一生都未走出过田家滩那小村旮旯。
父亲曾极模糊地跟我们兄妹说起过自己少年读寒学的情形。入冬时节，庄稼地里的农活也像经了经霜了一样萧瑟稀疏起来。村里像父亲这样的穷人家的孩子，如果父母对子女还有些巴望的，家里也还能挤兑出一两斛余粮的，总会动一番心思，跟私塾里的先生好说歹说一番，跟读几个寒学。就这非正式读书的寒学机会，父亲照例也是不能有的，他七岁失祜，孤儿寡母地生活，单能糊口度荒已是万幸，怎能又奢求进书房门呢？吊诡的是，父亲的读书机会居然是在日本人攻占了阜宁城，血洗了宝塔湾之后。村里有个叫玉五先生的塾师，此人原在县城设帐坐馆，东洋军屠城之后，他到乡间避乱来了，每日里身边带几个顽童聊以藉慰。至于父亲怎么能够插读寒学的，父亲当年就说得含糊，我们子女更不忍常去碰触他的疼痛处，现在父亲离世了，更不得一探究竟，奈何，奈何！总之最后的原因，可能是本族的善二爷因了良师难遇劝说我的祖母吧，也或许是父亲跟几个同样穷的少年新年里舞弄麒麟挣到了一些学费吧，总之，我知道的结果是，父亲终于有了短暂的插班读书机会。
我记事的年龄在文革刚结束，依稀记忆中家里还收着的一方瓦砚算是父亲读书时的仅存硕果。这方瓦砚暗红色，似乎是枣红的底色又被墨色浸润很久过的感觉。瓦砚有两片：一片好像有几处凹槽，貌似置墨；另一片只有很大的一个凹陷，好像是研墨。两片是一对儿，可以完整地合起来成为方砖的形状。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三年级后都要写大字，此项作业有时不免要带回家完成，父亲见我们执着粗大的笔杆一次一次往细小的墨汁瓶口里伸进拽出，噗嗤一笑：“你们这样写大仿尽忙着剔墨了，墨水溢得到处都是，玉五先生看到这样糟蹋笔墨，你们都要遭打的！”我们就觉着好玩的接着：“我们不是玉五先生。”父亲于是试着从抽屉里的哪个角落找出那方瓦砚，端端正正地摆在我们大字簿的前方，再将墨汁倒出少许在小凹槽里，然后慢慢教导我们：“这样写大仿才不至忙乱，身体才能立身端直，肩正腕平。”我们那年龄哪里能懂书法练习里的学问，只是不服气地较真：“我们老师说是写大字，不是写大仿！”父亲也不十分争辩：“好，好好写大仿，噢，写大字！”
父亲写对联一直是我们家春节的保留仪式。父亲总是在腊月二十三四时候，就计算着要置办的年货，他的年货单里排在第一位的往往是红纸两张，墨汁一瓶。后来我们劝他：“单位送的对联都用不完的，何必去麻烦！”他有时调侃地和我们争辩：“印刷的多数像顺口溜，又像广告，还分不清上下。”我们就跟他算成本：“你又是买纸，又是买墨的，我们送你的是免费的！”他不再争辩，只是略带歉意地好像自言自语：“还是手写的有感觉。”于是我们都又原谅并认可父亲的坚守，现在想想，父亲那辈里跟着玉五先生读书的几个人里，只有父亲是留在家乡的，而远的工作到了西藏，级别大的做到了地委书记，更多的至少在县城工作至退休。或许父亲在写对联时，才能沉浸在他那短暂而难得的读书时光里吧。据父亲说，他的大仿写得比到城里做了校长的祥大爷还要好呢。想在想想，我们当时调侃他的话是多么愚蠢啊！
除夕上午写对联是父亲最隆重的一件事。父亲早早地就要摆阵似的，往往等不得我们把饭吃完，便将方桌抬到屋子中间。瓦砚两次搬家遗失了，父亲就从厨房拿一菜盘做剔墨用，也颇像那么回事。对联从大门写起，然后房门，再后是厨房、灶台，甚至盛水缸上都备有“福水常清”四字。对联每写好一幅，父亲总是平整地铺排在地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满目鲜艳，真有几分壮观，给贫寒的家室增加几许节日的喜庆。父亲写全自家的对联后，也给左邻右舍写对联。我的记忆中，父亲给邻居写得最多的，是几户孤寡老人家，他们没有子女，好像贴春联都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父亲等墨汁干透，吩咐我们送去时，要连同贴春联的面糊，干净的笤帚都要一齐带着的。
前几年的一个除夕，父亲正在家屋里写对联，邻居三太爷小心地撇进来，怀里理出一张白纸，心事重重地小声嗫嚅：“安二哥，你说我们家今年要贴对联吗？”三太爷辈分比父亲高，年龄其实还比父亲小几岁。三太爷老伴刚过世，过年时还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伤之中。按乡村风俗，家里有人去世的第一年，要贴白纸联。也有人家怕年轻的儿女嫌弃白纸不节庆，干脆光门不张贴，省去新年头月的口舌烦恼。父亲见他还在犹豫，不免从旁解劝：“你们老夫老妻的一辈子，你自然不忌讳这些讲究。可他妈在世时，两个孩子都孝顺恭敬，贴对联也是表示孩子对老人的一份纪念啊，乡里邻居对孩子也高看！”“那还要请你帮忙想一副啊。”父亲忙接过话来：“现想，我没那个捷才的，就改用一副老的吧：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归。”
父亲离开我们一年了，在我“常望白云归”时候，我就常常想，父亲一生从不曾离开过农村农活，肯定不是一个读书人，但我怎么老是觉着他就是一个读书人呢？（2020年4月23~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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