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文/筱昀
今天回老家,为父亲扫墓。在清明节前几天扫墓,是我们老家的习俗。
可是,我的老家没有父亲,我的父亲不在老家。
还在我求学期间,全家就在母亲的坚持下,搬离了那个弹丸般大小的小山村,去到了隔壁略微大一点点的另一个弹丸般的村庄。刚刚上班不久,又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离开那个大点的弹丸,搬到了母亲的老家——又一个略微大点的村庄。只是,离老家有一点点远了。
对于搬家,我不记得父亲的态度,应该是先拒绝后又不得不接受的,应该是不甘心也不太情愿的。只是,他还是跟着倔强的母亲离开了家乡,去到了他乡,越走越远。以后,再也没有回去。
我是在第二个弹丸之地出嫁的,那时候,交通不发达,高速路也没有修建,是当时很多人都接受不了的远嫁。从此,老家只剩下童年的记忆,那是我一生无休无止不眠不休的乡愁。
老家太小了,是个在乡镇里很不起眼的自然村,很多年轻人可能都没有听过这个村庄的名字。人口不足百,散散落落的二十几户人家,就是老家的全部。
少年时,我最大的不解,就是为什么我知道的每个村子里都有学校,独独我们村没有?从幼儿园开始,春来暑往,我们村的学龄儿童,就开始了翻山越岭的求学生活。人数不多,小学段的孩子凑起来,不超过十个。路程也不远,爬上一个小山头,就看见了山脚下有学校的邻村——另一个弹丸。只是,四年级结束后,我们就要到另一个邻村上学,因为这个弹丸小村没有五年级。当然,五年级结束后,我们又得换村子了。求学之地不断变换着,我们的身份却从未变换——外村人。
成年后,在模模糊糊中,我又有了第二个不解。尤其是去年,我去泽州县高都村采风,跟着村里有文化的人参观了很多处庙宇。听着这位对自己的村落了如指掌的男子,如数家珍般介绍着每一处古迹的历史,还顺带提到,自己小时候经常在某处怎么玩耍时,我的不解更加强烈了。为什么,我见到的每一处村落,村里都有庙宇,而我们村没有?这几天听坑友说,大阳的庙宇更多,我心里又纠结起这个问题。为什么,人家的村子里能有七八座甚至更多的庙宇,我们村却一座也没有?
在回老家的路上,我心里空落落的。这种空落落,由来已久,总是在我神思恍惚的一些时刻,不请自来。
高速路堵车,我们是从从前的省道回老家的。从这条省道,走不太多时辰,就可以离开山西边界,进入河南。我从小就知道。因为,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条路上开着一辆四轮车奔波于两地之间的。当然,那突突嘶吼着冒着黑烟的四轮车的速度,是远远不能与现在的小轿车相比的。那时候,父亲出一趟车就要一整天,甚至半夜里还回不了家。有时候是车子坏了,有时候是路堵了,有时候是车子被交警扣住了。记忆中的父亲,就那样奔忙在一条公路上,奔忙于两省之间。他从未停下车,去选择其它职业。他也从未告诉我,他的人生理想。
车子行驶在省道上,这是丘陵地带的公路,弯弯曲曲,坡道很多。从城里出来三四十分钟左右,就可到达我的老家。一路上,能看见绿色的麦田,呈条状,切割着一个个村庄,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了。道路两旁的树木,大多是杨树类,还没有萌发太多的绿意,干枯的枝干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只有桃花耐不住性子,会在丛林间探身出来,穿着妖娆艳丽的粉裙子,有时候是涂着红胭脂的俏脸。
一路上,能看到有的路口矗立起了几排楼房。据说,有的村子是采空区,村民要集体搬离村子,住进楼房了。忽然想起,我的老家,也有几户人家买了类似的房子,是农村集体搬迁合并,倒不是采空区。初听这个消息,非常开心,村里人终于可以告别很多年前出村子挑水大冬天出去上茅厕的艰苦生活了。只是,以后这个叫做老家的村子,还能不能回得去,就不知道了,不免又有些怅然若失。
车子离老家越来越近,拐个弯,上个长长的坡,就快到了。窗外矮矮的山坡上,居然也有几簇明媚的迎春花,黄灿灿的,一下子点亮了春天。公路左侧,下面是一道沟梁,再过去,是一道荒山坡。对于那里,我是再熟悉不过的。那座荒山背后,就是我的老家,留着我童年记忆也是终生记忆的老家。可是,今天,我却回不去,因为父亲不在老家。老家某一小方土地上,永远有个空缺,那是本应属于父亲的。只是,父亲回不去了。
车子沿着地势,拐个弯,继续上坡,就要到达我曾经上过五年级的村庄。这个坐落在公路边的村庄,是比公路更早存在的。听说,当年修建省道时,图纸设计中,公路是应该从村子中间过去的。只是当时的村领导考虑到安全因素,坚决抗议,硬让省道变了方向,沿村外这样弯弯绕绕地伸向了远方。期间,这段路长坡陡的地段,经常出车祸。这个村子的人们,路左侧沟梁里的人们,经常来路上捡翻车后的橘子苹果或其它物品。我们村隔了山梁,经常是事后听说了,大人们便带着艳羡的口气,在茶余饭后聊几句,过去也便忘记了。
公路右侧,记得有个煤矿的。父亲的前半生,一直在我们村附近不同村落的小煤矿里当矿工。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头戴矿灯,脚踩高筒靴,大半辈子在坑道里弯着腰来来往往,走出了很多太阳照不到的脚印,又被淹没在来来往往的脚印与车辙里。
我在八九岁左右,曾来过这个煤矿,和谁也没说,就想看看那个天天被父亲挂在嘴上的叫做“煤矿”的地方。印象中有个镜头,一直记忆至今。就在那个吞吐着矿工们的洞口,一辆平车很快从洞里爬出来,前面是一个弯腰拉车的人,后面还有一个弓腰推车的人。他们一路喊着号子般,从洞口把车子快快拉出来,一路小跑,向着前面的煤场冲去。快要到目标地的时候,前面的人把车子调转方向,双手放松,平车的扶手便瞬间翘起,后面的车厢迅速下沉,推车的人立即撤掉平车后的挡板,一车明晃晃的煤炭,就哗啦啦堆在了平地上。把挡板安好,两个打扮一模一样的矿工又迅速转身,一前一后,向洞口返回,消失在黑暗里。我从来没有认出过,哪怕一张矿工的脸。包括我的父亲,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
毕竟是轿车,比拖拉机跑得快多了,只一闪,我们已经把我的老家抛在了身后。我回不去老家,因为老家没有父亲。继续向前走,我要去看望父亲,每年像例行公事一般,在固定的日子,去固定的地方,看他,我的再也没有回家的父亲。
这也是一段记忆非常熟悉的道路,这是从我的老家到妈妈老家的道路。妈妈曾经走过无数遍,我也走过无数遍,父亲也跟着走了无数遍。只是现在,父亲永远留在了妈妈的故乡,妈妈跟着我踏上了他乡,我们都很少再回来,看望妈妈的故乡,还有我的父亲。
印象里很远的路程,在小轿车的脚步下,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情,我们很快来到了村口。时间不早了,在舅舅家稍事休息,我和弟弟弟媳便出门,去看望父亲。这是个新村,在公路边,但父亲不在这里,他长眠于这个村外的一块向阳坡地里。一个人,在那里,已经十几年了。寒冬里,这个村子的风尤其大,也不知道身子单薄的父亲,是怎么熬过寒冬,等来春天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一路上,经过很多田地。有小块的油菜花,已经开得灿烂,秋天的菜籽油,应该是原汁原味的香醇。麦田绿油油的,一大块一大块,在眼前铺开。曾经,赶着牛儿在麦田里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还有闲置着打算春种的土地,已经割了草,翻松过,平平整整,静静地躺在那里休息。就等着有雨水后的日子,主人来播下希望的种子,长出满意的苗,秋后收获。我们每年都是穿过这几块土地,到达父亲身边的。今年,土地尤其松软,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坑,莫名的,心疼得紧,就像踩疼了土地的神经,弄破了它的肌肤,心里不忍,不得不移步换到了麦田。
麦田是不怕踩的,我们一路踩着绿色的麦苗,脚步快了一些。到了地头,换另一块土地,继续走。我知道,父亲就在地那头等我,等我一年来看他两回。这块地时而荒着,时而种点玉米,很任性,就这样闲闲地半搁置着。村里像这样的土地,还有很多很多,大家都出去打工,土地已经失去提供口食的唯一功能,也就被闲闲地搁置了,如同村里那些空房子,还有很多空村子。
踩着荒草,绕过荆棘,终于到了父亲安眠的地方。几株柏树,是那年和父亲一起留在这里的。高高瘦瘦,也如父亲的身材一般,虽然这几年长势良好,但还是受不住大风,有一株在今年的大风里被吹劈了,我和弟弟心疼得紧,一直想办法把它扶正,希望能找些绳子什么的,把它固定好。还有几株刺槐什么的,还没有泛青,枝丫固执地斜伸着,在春天的阳光里。莫名,我又想起了父亲的倔脾气。
回来看望父亲,总是万分想念的。可是,来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总是翻译不出可以和父亲交流的密码,天国的文字太难认,更不好说。我和父亲一样,也是倔脾气。找不到密码,我索性就紧闭着嘴,不说话。或者,和弟媳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知道,让父亲知道我的思念,我的祝福,怎么就这么难。
三人一起把祭品摆了,我们按照常规把流程走完,用时不会太久。装作轻松的样子和父亲告别,是我一贯的作风。父亲生前为我操碎了心,我想让他清清静静地在这里,在这向阳地里,休息一下。
回转身,走出这块土地,父亲,再也回不了老家的父亲,就又是一个人了。没有吵闹,没有烦扰,一辈子忙碌的他,将永远住在过去的光阴里,静静安眠。
我们换了一条好走的路,准备回村。路比较远,要下到妈妈老家的旧村子,一路上坡,才能走到公路边,走回新村。
荒草,石砾,枯枝,都是路障,已经很少有人走这里了。小心翼翼地,埋头走完下坡道,正打算出口气,抬头,却大惊:旧村子的房屋,不知在何时,已经全部被夷为平地。那个我印象里的大村子,是何时被剥离了这个世界,只剩一块突兀的触目惊心的平地,只有一些长长短短的废旧檩条,能勉强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人烟。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乡村,将这样淹没在风尘中。
这个曾经是老村子的所在,被四周的坡地包围着,也被四周的麦绿与油黄包围着,还被大片大片荒凉的枯枝朽树包围着,默默地向时光缴了枪械,投了降,躺在地上,一无所有地像时间从未来过。
再细细看,发现平地尽头有一抹暗红,忽然想起来,那是三间矮矮的庙宇,曾经留存过村里人各种各样的愿望。这座庙宇也曾经充当过学堂,妈妈、姨姨、舅舅们就曾在这里短暂地存留过童年。没想到,老村子风雨飘摇后,它是陪伴过、见证过这个老村子生死存亡的唯一目击者。
忽然,我少年时与成年后的不解,在一刹那全部明朗:我的老家村子太小了,小到集村人之力,也修不起一座庙宇,安放不起一尊神灵。自然,也没有一处可以为孩子们提供教育的场所,虽然那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还有个神圣的名字,叫学堂。
看着眼前的满目萧条,我又有了一种新的紧张:会不会有一天,我的老家,也会变成这个模样?我那回不去的老家,没有了父亲的老家,还能等我们多久,让我把乡愁,长长地写在纸上,记在心上?
而我的父亲,回不去老家的父亲,是不是也会,渐渐变成一个例行公事的称谓,随着光阴的拉长,被我日渐淡忘?
2020年3月30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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