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陪你来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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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正明
从我记事起,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身体就比较弱,人比较痩削。在生产队的男劳力里,他干不了重活,手不能推车,肩不能挑担。
他有胃病,后来知道那是胃溃疡,再后来发现他还得了肺结核。他经常胃痛,胸口难受,发病的时候疼得在床上时而呻吟,时而叫喊;不发病的时候走路弯着腰,弓着背,一只手时不时地捂着胸口,肩膀向右倾斜。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天他曾因肺结核发作虚脱而休克过去,已经摆到了门板上,好在后来又醒了过来。他不象别的小伙伴的父亲那样强壮,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到了公社化的时候,他算不上一个整劳力。整劳力一天能挣十个工分,父亲他只能挣六七个工分,比女劳力强不了多少。
作为男人,他的肩膀是柔弱的;但作为父亲,他的肩膀是坚韧的。他在我们子女们心目中是一座大山,是全家的靠山。
听大人们说,我父亲的的身体亏下来,是从我爷爷俩兄弟分家后开始的。分家发生在我父母亲定婚那一年。分家没分到钱,却分到了债务,从此家庭陷入困境难以自拔,导致恶性循环。一家人终年缺吃少穿,营养不良,作为家庭脊梁的父亲因贫病交加,身体每况愈下。有一件事,足以说明家里贫困的窘境:1958年实行公社化,在大办食堂前,队里干部到各家各户把粮食集中收归公有。当到我家时,发现装粮的罈罈罐罐几乎都是空的,只剩很少一点粮食。队干部不相信,以为把粮食藏起来了,就四处翻找,仍无所获。与父亲关系较好的一位队干部很惊讶地说:光琬(父亲的名字),你家怎么穷成这样,要不吃食堂,后面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几十年后,父亲临去世前一年在镇江与我谈起此事,仍很动情,他感慨地说:幸亏吃食堂,要不一家人真得饿死了。
父亲虽然身体不好,但作为一家之主,有一种男人天生的勇于担当的责任感。他用那柔弱的肩膀,努力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实行公社化之前,家里的重活,象推车挑担,打场堆垛,他还是硬撑着做。有时母亲见他太累,怕他吃不消,也分担一些推车挑担的重活。春天,家里做凉篷箍子,象破竹劈篾的活,都是父亲包了。冬天,他到隔壁谢家香店打工,帮助做过年用的线香盘香等。作香的工序是备料最累人,最耗体力,一般在下午进行。每次备料动手之前,父亲就回来,让母亲用米屑给他冲一大碗糕汤吃,补充一下体力。父亲年轻时也学过相对不吃力的油漆工,但因对油漆过敏而没学成。
公社化的时候,号召多快好省,苦干实干,赶英超美,劳动强度特别大。每天出工早,收工晚,还经常开夜工,真是披星戴月,父亲的身体根本吃不消。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人缘也好,于是队里照顾他,让他到大队的种猪场去喂猪。到种猪场比下地干活要轻松得多,喂猪有时段,有规律,不挨风吹雨淋,也不用开夜工。父亲在这里过了几年相对平静的生活,到六二年种猪场解散后,才回到生产小队。
回小队以后,还是父亲的善良厚道结下善缘,队里安排他当记工员。记工员的任务,就相当于如今的考勤,记下每天出勤的人员,到下午收工时记下各人所挣的工分。半月一小计,月底一合计,算出每个社员的工分数加以公布。记工员每天由队里补贴两个工分。这实际上是对我父亲的照顾,因为加上出工挣的工分,他就每天能挣到八九个工分。尽管父亲算不上整劳力,但这样一来他挣的工分和整劳力也差不多。
我父亲很看重记工员这个差事。他诚实公正地为大家服务,得到队里男女老少的信任,后来又被选为队里的司秤员,并仍然兼着记工员。司秤员是集体分粮食给社员时称秤的人。公平公正是对司秤员的第一要求。因为秤高秤低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实际利益。司秤员掌握秤杆子要一碗水端平,不能秤上长眼睛。父亲一当就是好多年,一直当到集体解散包产到户的时候。可见他的公正和人缘,也可见大家对他的放心和信任。
父亲深知自己的肩膀柔弱,之所以能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在家就是靠着我母亲这个贤内助,在外就是靠着生产队这个大集体。因此他很爱生产队。他还先后当过队委,当过生产小队的副队长,有一股爱社如家的痴情。我记得,每年到麦收或秋收时节,中午收工时,他看到收割下来的麦子蚕豆和花生黄豆等庄稼摆在地里,总是放心不下,生怕有人偷拿,他总是主动要求留下来看护,而且不要工分。母亲一个人回到家,既要给猪煮食喂食,又要给家人做午饭,洗菜刷锅,给我父亲带饭去地头,忙得不可开交,忙急了少不了埋怨他。每当这时候,他总是对我母亲说:我身体弱,重活干不了,队里照顾不少,在这方面多出点力,也应当,就是让你辛苦了。每当说到这里,母亲就不开口了。我后来明白,这是父亲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回报生产队对他的照顾。
父亲做人就是这样,知恩图报,有一颗感恩的心。他去世前有一段时间住在镇江我那里,与我谈家常时,还把曾经关心过帮助过我们家的人的名字一个个告诉我,交待我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也就是这次谈话时,他说要不是上大集体,吃食堂,说不定真得饿死。他感慨地说:毛主席好,毛主席对穷人好。过去蒋介石对穷人不行,所以他江山坐不稳。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说,现在又开始对穷人不行了。
我弟弟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我父母因天天上生产队干活,无暇照看弟弟,我家东隔壁的我们称呼为太太的“石堡奶奶”,曾无偿帮助照看弟弟到好几岁,真是大恩大德。弟弟长大有了工作,父母一直教他不要忘记了太太的恩情。弟弟也很好,从外地回家,总要给太太带点好吃的东西。后来弟弟下海,和朋友在合开了一家小公司。父亲临去世的那天早晨,还嘱咐他,一定要把太太的小儿子在公司安排一个工作。说完这件事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去世了。待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弟弟就遵照父亲的临终嘱托,把太太的小儿子带到公司上班去了。
父亲心地善良。后来我们在外地工作,时不时地寄钱回家,家里条件好了,父亲就经常帮助接济别人。我有个爷爷辈是亲兄弟的堂叔,我记得有两次回老家过年,父亲都要吩咐我,给点钱你叔叔过年吧,并让弟弟送过去。父亲去世后,我弟弟还一直在经济上接济这个堂叔。我小时候生活苦,曾经吃过秕糠,解不下大便,父亲曾躲到邻居家门口为这事伤心地掉眼泪。这与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有关系,但父亲对此一直心怀愧疚,有一次回老家过年时,他还指着我儿子说,他们这一代多幸福,你小时候跟着我们吃了多少苦,对不起你啊!我忙说,父母养育之恩大如天,那时候大家都苦,父母把最好的东西省给我们吃了,就象我们现在对儿子一样。我们兄妹几个忘不掉父母的养育之恩。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就生怕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有一件事,村里人都戏言父亲积德逃过一劫。那是1990年夏秋之交,老家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正下着大雨,我父母睡觉的东屋正梁位置的屋顶倒塌下来,把正在睡觉的二位老人埋在里面。幸亏邻居听到响声,马上过来把他们从里面扒出来。只见一根梁条戳穿床垫斜插在地上,正好在我父亲躺着睡觉时腹部的位置。然而俩老人只受点皮肉伤,并无大碍。人们啧啧称奇,说我父亲命大。我父亲说,他那天午觉睡的时间长,晚上就不太瞌睡,一听到房顶有响声,他就想起床查看个究竟。谁知刚一坐起来,房顶就倒塌下来。要不是坐起身来,那根梁条正好会从肚子上戳过去,说不定就上西天了。我们知道后都觉得后怕,这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巧合得简直不可思议。乡邻们都说这叫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父亲活到77岁,因患肺癌而辞世。他终身没用过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到老脸上也没有长一颗老年斑。他终身没有刻意养护过头发,到老仍是一头黑发,想找一根白发也找不到。我们都夸他,他不以为然地说:“这实际上不好,人老了就应该是老的样子才好。”
人的一生,各有各的活法,只要努力,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生活的切入点。父亲这一生,平凡而自信。他用柔韧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担,挑起一家人生活的希望。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他的成功,靠的是那柔弱而又坚韧的双肩,还有那肩膀下一颗善良而又知感恩的心。也正是他的老实厚道、善良宽容、知恩图报的美德,支撑起他那原本柔弱的肩膀变得坚韧。父亲已去世多年了,这是他留给我们后辈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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