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
文/李浩言
写下这个标题时，南方小城正溺在阴沉的雨云中，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在漫无目的的游走里，一排显得突兀的邮箱闯入视线。
令我驻足的，确是我已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注意过它们——又或许是远走他乡求学，鲜少回家的缘故罢，只有在这个无奈的长假中才能与它们撞个满怀。它们老了，不知何年留下的油性笔迹早已干涸褪色，浅浅地，像是疤痕。锈迹也做了同谋，毫不留情地攀附了整个正面。唯有某些倔强的——其实是被遗忘的报纸刊物冒出了头，但隐约可见的蛛丝也在宣告无主的现实。它们真的老了。
二十岁的我站在废弃的邮筒前，满目都是往昔的画面，以及我的那位，我永远感恩的，我的邮差。
二十年前，恰巧也是雷雨天气。年轻的邮差冲上楼顶，解救下被囚禁与因暴雨停电的保育箱的，只有4斤的我。他把人生中第一封信件交予我，上面写着的关键词是“雨”，“不易”和“希望”。也便是那时，我是小小的邮箱，他是年轻的邮差。
20世纪90年代末的普通家庭尚且过着紧巴巴的生活，这是我稍长大些才知道的。因为在我的童年里，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快乐都从未缺席。邮差总会把各种新鲜玩意塞进我的手里。有时是路边叫卖的卡通氢气球，他定是知道不需几天它们就会变得只剩干扁的躯壳的，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将红绳仔细地系在我的手腕上，叮嘱我要小心，“不然就会飞到天上，飞得很高很高”。有时是当时显得贵重的玩具三轮车——邮差予我的我至今记得，那是个放到现在也稀奇的宝物，背后的推手立起来时，它是可以让邮差推着我破风而行的小车，推手折下来，它便成了木马，小小的我坐在上面摇摇晃晃，那时的快乐是用整个世界作为交换都无法成交的。
就是这样，我的童年从未少过快乐。但我后来才知道，当时邮差下岗了，我们家的环境实在是算不上宽裕，也许那些给我快乐的物什儿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汗钱，是邮差缩减了自己的开支，才给了小邮箱一个与邻居家孩子别无二样的童年。
21世纪的开端，一切都像学校围墙上的标语一样欣欣向荣。邮差开着他的女装小摩托，把我送进了小学。即便学校离我家仅仅隔了一条马路外加一条小巷的距离，他依旧是不辞辛苦地载着我往返了四年。当时的我把脸靠在邮差的背上，接过他递来的第二封信件，上面的关键词是“成长”，“努力”和“收获”。
那时的我会把打了满分的成绩单拿在手上再蹦蹦跳跳地走出校门，故作神秘地藏在身后，说是书包塞不下了，这张试卷必须拿在手上。后来邮差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偶尔会问我这次怎么不拿着试卷出来啦，我才会扁扁嘴从书包里拿出没能打满分的试卷来。可无论试卷上的红色笔记是勾还是叉，他都会欢天喜地地把我抱起放在摩托车后座上，一起笑着往家开去。
在再长大些的初中生活里，我开始把自己塞进人满为患的公交里上下学，而邮差的女装摩托车也成为了历史。他开着新购置的男装摩托车来开我的家长会，初入青春期的我总是害怕他被老师留下来，于是每逢家长会都坐在阳台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直到熟悉的引擎声出现在楼下，车房的门带着熟悉的频率被关上，我才把铁门的反锁打开，再躲进房间里。我至今都不甚了解他是不是真的被老师留下过，但我记得每次家长会过后，邮差脸上都只有骄傲和欢愉。
也许在邮差的心里，小邮箱永远是他的骄傲。无论她长大后是个有些许出息还是碌碌无为的人，他都会为我骄傲。
在后来啊，邮差开着黄色的小轿车把我送进了高中和大学——黄色是十岁出头的我的选择，把邮差心心念念的红色挤走了。他倒也不恼，乐呵着买了黄色，开玩笑地说自己一定是马路上最拉风的老头子。也就是在他这句话之后，我开始察觉到我的邮差老了。皱纹是岁月的锈迹，毫不留情地攀附在他的脸上。而十多年前，我还能趴在他的肩头，小手扒拉着他额头上皮肤的褶皱，笑着闹着说这是火车轨道，长大了我要开火车，载着老爸环游世界。可我长大了没能开成火车，他额间的轨道也变成了皱纹。
原来岁月真的不等人，在我的童稚、懵懂、叛逆间，我的邮差老了。我远走他乡上大学，漂泊在外的日子占据了一年的大多数时间。孤僻又封印了我在家里的日子，房门隔开了我和邮差的世界。也就是在门的一开一关里，邮差愈来愈瘦，皱纹肆虐着，歇斯底里地告诉我，邮差用衰老换来了我的长大。这便是他予我的第三封信件，是一张白纸。他在等我自己书写，书写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
嘿亲爱的邮差，这封信我还没写完。但是有一点可以百分百确定的，是这个未来里一定有你在。我会坐上小黄车的驾驶位带你去兜风，学着你开玩笑说这是“浪费汽油”，也会带你去看烟花，一字一句地跟你复习“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句话。当然，不会忘记和你一起翻老相册，缠着你跟我讲“童年的回忆”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三岁的我大声地读出的这句话，成为了你到现在的谈资。曾经我的写字桌背后是你研究生肖的桌子，我的桌面上有你和我一同去北京游玩时，从故宫买来的状元郎小玩偶。很抱歉我从来都未成为状元郎，但你看到旁边那个“带刀侍卫”了吗？他太符合你从小到大在我心里的形象了——永远保护着他的小邮箱的邮差，带我看遍了他能触及到的整个世界。
亲爱的邮差，今天是你的节日。我面对一整排生锈的邮箱，轻轻呢喃。憋了好久的雨终于倾泻而下。
亲爱的邮差，亲爱的老爸，父亲节快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从小邮箱里取出让你骄傲的信件来。小邮箱会长大的，邮差请您慢一点儿，我们再回到摩托车上，我的脸靠着你温暖的背脊，再听听小城里的烈烈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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