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脚

  父亲的大脚
 
  早些年,如果有人向田家滩老一辈的打听安队长或者安二爷,火朴的庄户人准定停下手头正忙活的事,把头向一侧微微扬起,拉长了调子回应你:“晓——得个!”然后便热情地描述连带着比划:“你往桥南大路上看,戴着草帽,个子高高的,大长腿撂起来像跑的样子的就是!”父亲留在我记忆源头的却不是那闻名于村的大长腿,而是他的那一双大脚。他的大长腿是奔跑在村路水渠上的,是忙碌田间农活的,是留给邻里夸赞的;他的那副大脚板才是专门为我童年的温暖准备的。
 
  有一年冬腊月,母亲省亲远行离家多日。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天气,胆怯的我被邻家的人吓得尿湿了棉裤,家里肯定是没有多余的棉衣替换,更是羞于在家人面前丢丑,只是着幻想尽快用自己的体温慢慢地焐干。临到上床睡觉时终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先是快速地将那湿漉漉的棉裤卸下,又抬起大手来,在我腿上屁股前后各处测摸了一个遍。在高大威严的父亲面前,我向来都不敢多言,现在又是冻的,又是吓的,就那么瑟瑟地僵直着不知所措。只听父亲慨叹道:“要冻出病了!快进被窝里去!”他火急着慌把湿棉裤拿到外间堂屋,支架到火盆上去烘,又好似带着一股风似的解衣上床,轻声地叮嘱道:“把被口掖掖紧,暖和点。”我蜷缩在被窝里,正为自己的错误忐忑不安,又担忧着第二天衣服的着落,哪里还顾得上掖被口的事。就在这时,父亲那双大脚缓缓地伸到我的怀里,再轻轻地用脚尖引导我怎样将松散的被口掖到身下,裹紧,然后又把脚挪到我的后背,将另一边的被子结结实实地裹贴起来,整个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就跟母亲温暖的手一般自如。我就抱着父亲暖和的大脚,贴着他的身腿,一颗紧张的心也渐渐地放松下来,冻僵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而父亲一直沉默着,也不知他是在自责母亲不在家疏忽了我们,还是为他身边的儿子挨冻不舍。
 
  可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腿脚突然坏了。等我注意到他的坏腿时,已经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父亲正坐在堂屋门口换药。父亲揭下覆盖的旧面纱,站在身边的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浑身竖起了鸡毛疙瘩。那简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创伤!创口是鹅蛋大小的一个椭圆形,肌肉已经腐烂,形成一个很深的凹陷,像极了家里收藏的研墨的瓦砚的槽。四周已经微微发紫变黑,往中间深陷的地方,颜色鲜红,仿佛刚割开的肉的颜色。最中间部分已经化脓,渗出淡黄的血水,像是臭鸡蛋散了的黄。父亲镊着棉球用药水去擦碰时,拖出出一长条的脓血。闻到一阵鱼腥的恶臭,人吓得赶紧后腿了两步。
 
  “整个队里就数你能,非要一个人硬撑着撒磷肥!”母亲从厨房走过来,嘴里数落着。
 
  “硬劳力都安排了喂,插秧布种季节谁还能闲着。”父亲不抬头,用镊子蘸了酒精给创口消毒。
 
  “你就死心眼,跟人家调换一下也行啊。绿肥田,水晒热了,还有水毒呢,现在再添个化肥毒,不知哪天才能愈呢!”母亲叨叨着,俯身把换在地下的纱布,棉球捡起来。
 
  “刚旱改水,水田里撒肥还真没有几个人布得匀的!”把新的纱布覆上去,父亲似乎忘记了刚才撕开时的痛楚,语气也轻松活泼起来,“撒种撒肥,队里还真难挑出几个来!”
 
  “又要道你的古了,十三岁撒麦种,你的英雄历史看看家里哪个孩子还不晓得?”真不知母亲是问身旁的我,还是向父亲发问。
 
  “谁让我父亲去世早呢,家家忙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还不如自己摸索。我就那么一次,布灰撒种这类活再也难不倒我了。”父亲的话,好像第一次听说呢。
 
  “难怪选你当队长,主任改队长,官越做越大了!”母亲的声调变得有些异样。
 
  父亲便沉默不语,放下包扎好的脚,拍拍屁股闪出门去,忽的不见。父亲的腿脚真快!
 
  说起父亲的脚步神速,还真亲见过一次。还是姐姐读初中的时候,有段时间姐姐辍学在家。某个春天的清晨,屋外笼着淡淡的晨雾,父亲在院子里整理农具,母亲已经在忙着喂猪,我刚走进祖母和姐姐就寝的厨房,就听见姐姐向祖母兴奋地描述夜里的梦:“奶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去学校了,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听到上课铃响,一着急就醒了!”祖母笑呵呵地听着,接口道:“难怪你夜里最近老是翻来覆去的,想上学了。”又提高了声调,对着门外有意无意地吩咐似的:“为浦啊,冬云想要读书啦,听见吗?”也不知门外的父亲是否听到祖母声音。姐姐已经在村里参加劳动一段时间了,照理说,谁猜到她还一直惦记回校读书的事呢。姐姐在描绘梦境,我们洗漱的洗漱,做饭的做饭,谁也没把姐姐的梦当回事儿。等到全家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却发现父亲不见了。父亲一直是全家最忙的人,又是寡言沉静,年幼的我们常见的只是他的大长腿,匆匆的脚步。就在我们快放下筷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巷子口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没见到人影,就听到急促又兴奋的声音:“冬云呢,快拿书包上学!”一屋子人真是又惊又喜,姐姐的一个梦,祖母不经意的一声叮嘱,居然就是父亲的一桩大事,竟然这么快就跟学校谈妥了,单是到邻村姐姐的学校就有一段路程呢!记得姐姐听到这个喜讯时,是突然地哭起来的。我们这时才发现父亲头发稍上,眉毛上都挂着晶晶亮亮的雾珠,像是白眉大侠。他微喘着坐下来,轻轻地慨叹:“我没读过几天书,听到你想要读书,高兴呢。快上学去,回去第一天,莫真迟到了!”
 
  委实,我们兄弟姐妹读书从没有过迟到的。在父亲看来,读书人迟到就像是农人不去地里收庄稼一样不可思议,更不用说旷课耽误课程了。偏偏在我上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开学前那几天,秋雨不断头地下,雨水浸泡了整个乡村,所有人家都没有了干柴草做饭了。眼看着第二天就是正式上课的日子,实在等不得了,父亲说:“就是下锥子,”我试着背起木质大书箱,少许粮食,准备冒雨出发。父亲看着院子里不停溅起的水花,踌躇似的跟我商量道:“这样走不远的,还是我送你吧!”我那时个头已经跟父亲一般高了,想独立出门的愿望特别强烈。而尤其让我隐隐感到羞愧,却又说不出口的原因是,家里没有自行车,父亲只能用独轮车载着我的行囊,如果这场景被新同学看到,我可丢不起人呢!在我试着走了几步后,肩膀上分明的痛感终于使我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村路泥泞,我们父子都光着脚。父亲推着车,肩上搭着攀(推着辅助用件,多用窄皮带或布绳编结制成,推车时两头套在车把,中间搭在两肩),我要推车,父亲说:“泥路上,你稳不住的!”我只好跟在车后,看着父亲在黝黑的泥泞里跋涉,有时一个趔趄,车子歪翻过来,父亲忙一边腿脚用劲,奋力把车身扳正。父亲的大长腿,大脚板在走了一辈子的村路上,好似再也威风不起来,怎么就突然觉得父亲老了呢!父亲脚大,前脚踩过,污泥浊水还没有及时回流到脚印里时,甚至能给我留出一块貌似放心下脚的地块。我就这样看着父亲深深浅浅、歪歪扭扭、有惊无险地一路走着。
 
  待渡的码头边,潮河水已经涨到河岸上的稻田里。车头快靠近渡船了,车头冷不防地往下一沉,父亲猛得失去了重心,车子已经几乎架空,车上的粮食袋子、木书箱、我们的鞋子等杂物一起往水里滑过去。就见父亲弃了车把,倏忽窜到车前,跳下半腰深的水里,前腿膝盖盯着车架,后腿立定在水里,两腿成了一张功,直立的身体向上挺立,像是一支待发的箭。我赶紧奔上前,用力拽住车架。惊险就在转瞬之间,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的脚步居然有那样的爆发力,身手迅捷得可以像出色的骑手一样使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瞬间驯服。
 
  “好险啊,水也涨得太厉害了!”上了渡船,我还心有余悸。
 
  “这算啥事哦。我年轻时游大潮河,还腾出一只手举衣服,游到对岸,衣服还是干的。”父亲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壮举。
 
  那天,本打算上了公路,就劝父亲回去的,可不知怎的,我竟然特别盼望着和父亲多走上一程。结果呢,我们走了一程,又走了一程,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新的学校。见到新同学时,我特想告诉身边的每一人:“这个高个子的人就是我父亲,他大长腿,还有一双令我自傲的大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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