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见面

见她前我先去买了袋咖啡豆。然后坐到她家附近的车站,沿着江边几十步后过马路进了那条长长的巷道。忘记找老板要手拎的纸袋,咖啡豆包装的开口处被捏得皱皱巴巴。我看见了路边有一家便利店,走进去买了包烟。

很难想象她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但又觉得她住在这个地方实在合情合理。她家门前的一小片花圃绝对会蓬勃又漂亮。谁路过这里绝对会因为至少一件事情而对这栋深绿木房(去年它是鹅黄)有所停眼。那些各色各样的花啦,侧边窗户伸出来的风铃啦,卧在门边眼睛圆溜溜的小狗啦。正面门左那扇墙开的一个大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窥见她的厨房。那些制造小惊喜的光亮器具。香味有时很远都在显示她的存在。这一片里,好像显得只有她的房子是真正生活在这里并将会一直继续下去的。

那条巷道长得让人心存感激。

 

她还有三个朋友在。我跟她的朋友们打了招呼。她们围茶几坐开。有一个化了很鲜明的妆,人很能记住她说话时开开合合的红嘴唇和两耳边晃的金耳坠,还有白脖颈,因为穿了一条稍深的V领裙;另外两位就普通些,但也是顺眼的类型。

她让我试试桌上的糕点。桌上铺开了三盒,是看了就会让人想试下的那种。

我说好。但拿起手里的咖啡豆扬了扬。说先去泡咖啡。

那位很亮眼的女客让我别急。试嘛,试嘛,先尝一口。她说。

我说好。我觉得我手不干净。但没有洗手的机会,桌上也没有纸巾。只好看着自己的手指伸进其中一盒米色里捏起一块。

她在旁边解说,这三位女客如何如何抢机会取号、排队,费力气地弄到这三盒糕点。然后又如何如何谢谢她们,会想到带来她这里一起品尝。

我扬了一声“恩”,是挺好吃。

是吧,是吧。她说。

恩,口感很柔,也不腻。我说。

 

“我也是觉得,不腻这一点太难得了……”她转过头对朋友们继续说。我转身进了厨房。

烧上水,豆粉磨好放着。我打开排气扇,靠着厨台点了一根烟。

窗外偶尔有人会走过去,他们会往里看一眼,顺便也看一眼我。她把厨房墙壁和地板全安得黑色瓷砖,光亮光亮的。外边大晴阳,炽黄一片。而各类光线却在这里显了形,在锃亮的厨房器具、地板和墙壁上露出游走痕迹。

旁边是她们的说话声音。说什么。那些话语从我的脑上飘过,彼此面面相觑。不过我听到她其中略提了声音的,“啊,有烟味”。

我抽了一口烟,冲排气扇吐进去。烟味啊,我全身都是了。

想过要在这里过夜。很多碎片组到一起。我们曾经有次晚上回一个临时的家,从一条有昏黄路灯的道上走过,我踩上旁边高一截的花坛,跳下来,踩上去,又跳下来,她怪我走路太不老实,我指给她看我俩的影子;还有一回,她来我家借住几天,第二天早晨她从厨房里端了个盘子出来,里面装着一片煎吐司和一个鸡蛋,她向我扬了扬,我刚从床上起来,“我给自己做的,你要一份吗”,我猛点头。不过我一直没学会做那样的吐司。我们那个临时家里,每晚关上灯后就会有一道橙红色的暗光透过窗缝延伸到天花板我俩的头上方。刚关灯一下子全黑的视野里就只有那道光。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呀!”她往厨房这边喊。

“抽完啦!”我用水冲熄烟头,丢进旁边垃圾桶。

 

她的朋友们喝完咖啡过后就走了。糕点留在那里,零零散散剩下几块。

她想捏一块让我试。又怪自己手不干净,让我自己拿。我说我也手不干净。

“今天怎么过来了?”她问我。

“给你试这个新豆子。也好久不见了不。”我笑。

“这个豆子不错诶。是水洗的吧?好像有股红糖味?”她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不知道。老板跟我说了,但我没记住。

她惯常白了我一眼,啧了一声,起身进厨房。接着就从里边传来她略尖的声音,咬明着每个字好像它们是从嘴里一下一下蹦出来的:

“陈,木,头,你,以,后,来,我,这,里,可,不,可,以,不,要,抽,烟。至少您老人家把烟头扔外面去好吗。

我有些烦躁,没说话。过了一会她又恢复正常语气,但也许更柔和些了,问我在不在这里吃晚饭。我说不吃了,说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那你很忙啦,最近。她说。

我应了一声重“恩”,很忙。

忙些什么。

没忙什么,没什么太有意思的事情,你呢。

我就在家里面随便搞搞啊……

我看着她边说着边从厨房出来在我右边坐下,她说着她的计划,她即将开始的某项某项合作,她的眼神从左右游移到满足地环顾整个房间。恰巧风吹起的风铃声明显抛高了她语气里的兴奋度。

“我要回去了。”我打断她。

“什么?”她看向我。我低头看着我的空杯子,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我得回去了。”我看向她。

“好吧。”她也就立马收了口。重起身进厨房。我也起身,慢慢踱到门口。她拿着一袋饼干出来,递给我。

“有时间再来玩吧。没事可以多见见,我们,还有其他朋友。

“好。你要有空也可以找我来玩。

“好。

她帮我把门打开,我捏着那袋饼干经过她家的狗,她家的花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等走到一个我认为已经安全了的地方,我松下背来。我蹲下来。抖了抖她给我的那袋饼干。蹲了一会儿我起身,我知道从这里恰好还可以看完整她整个家。

但是她还站在门口。她双臂交叉,靠在门边上。看着这边,看着我。她这样直直地看着我。我僵着发现我被发现时的姿态,手里捏着那袋饼干。也回看过去。我看着她。我也看着她。看着她双臂交叉靠在门边上。

但她依旧看着我。

我掉头走掉了。

太狼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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