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梧桐

  家有梧桐
 
  冯雅琳
 
  满院子新生的梧桐树苗成林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的宅院。
 
  那是我最后一次踏进老屋的绿铁门。
 
  那天是父亲三周年的忌日。从那以后,一把生锈的铁锁将我拒之门外,任院子杂草肆意疯长,我总是没有勇气跨过那道门槛。
 
  新萌发的桐树苗是从父亲十年前砍伐掉的几棵老桐树的根部二次生发出来的,还有那一地的杂草,就成了我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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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老家的院子原来有五六棵枝冠硕大、枝杈遒劲的老桐树,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父母亲从蜗居的沟底搬迁到原上这个新宅基院子第一年栽的。几棵梧桐树,伴我走过懵懂的童年。
 
  小时候,我经常坐在院子东厦的门槛上,盯着生发出的像手掌一样的梧桐树叶,莫名其妙地想“树叶为什么是绿色的?”有时也会轻轻地抚摸着光滑圆润的树干,自言自语地问“你为什么不会说话?”说着还会调皮地用稚嫩的指甲抠破一块树皮,对着渗出的汁液装着大人的模样说:“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哭泣。”任凭我怎么摆布,梧桐树总是挺直腰板,左右晃动几下脑袋,执着地向地而生,向天而长,蒲扇大的桐叶发出“哗哗”的响声,像在嘲笑我傻傻的无知。
 
  梧桐树是季节交替变化的风向标,伴我走过心智的成熟。一群群衔着杂草和泥巴的小燕子飞过桐树枝冠“叽叽喳喳”地在房檐下垒窝筑巢,父亲告诉我,春天来了。从此,我隐约地知道岁月有寒暑、季节有轮回、鸟类有迁徙的自然现象。暮春时节,一只只蜜蜂“嗡嗡”地贴在紫色喇叭状的梧桐花蕊上采蜜,我渐渐地懂得花开花落自有时、采尽百花饮甘露的生活哲理。盛夏,一场透雨过后,梧桐树下的地面总会比其它地方干燥许多,硕大的桐叶就像一把遮风避雨的巨大绿伞,我突然理解了老师课堂上讲过的“梧桐更兼夜雨”“梧桐结阴”“大树底下好乘凉”等典故的意思,不觉得对梧桐树产生深深的敬意。
 
  02
 
  1986年,前院的三棵梧桐树派上用场。当时,随着我们姊妹三个上学与成长,家中住房显得越来越紧张,而经济又实在不宽余。父亲将前院三棵还没有成才的桐树伐掉,买回砖头,又添补了一些木料,盖起一砖到底的三间大房。家里住房紧张的难题被陡然解决了。只是从那以后,我经常听见父亲念叨:“可惜那三棵树了,还没有长大,就伐做小椽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眼里充满惋惜,俨然桐树就是他的孩子一样。
 
  剩余的三棵梧桐树,两颗位于灶房前,一颗孤独地站立在西院的墙根下。每天,母亲都会把淘米洗菜水的浇到树坑里。父亲则每隔一段时间,就用一个长木棍,顶端绑上一把镰刀,把树身侧生发出的枝芽全部掰掉。我很纳闷地问父亲,为什么要掰掉这些的时候,父亲总是那句“人不教不正,树不捋不直”,我也只能似懂非懂地记住他的话了。
 
  偌大的梧桐树冠带给我们阴凉,也给予我们生活的方便。每年秋天,院子的梧桐树下,倒满成堆的苞谷棒和鲜红的辣椒。西墙根下,还放满一筐筐新采摘的苹果。这时候,父亲便在桐树下的地面上垒砌半米高的四方形砖柱,把树根围起来,然后给桐树上绑上三根木棍,组成一个固定的三角形,然后用粗绳子牢牢地绑在高大的树身上。接着,他会把掰回来的玉米棒六个一组,辫成一串,以树身为中心,一圈圈地将梳理好的玉米棒围搭在桐树周围,便于晾晒。
 
  深秋季节,沟边的柿子成熟了。刚采摘的柿子有强烈的涩味,父亲就扛来一把长木梯子,斜靠在灶房前的桐树上,手里拿上草绳和几根竹竿,爬过梯子的尽头,将长蛇一样晃动的草绳搭在树捎上。他小心地蹲在两个很粗的枝干上,把横亘在树枝间的竹竿牢固地绑缚在树枝上。母亲取来一张破旧的单人凉席卷成桶状,递给父亲。父亲一只手抓着树干,另一只手把席子艰难地铺到树枝和竹竿架成的“天床”上。母亲再把三小捆干燥的玉米秸秆递给父亲,父亲先将两捆散开铺到“天床”上,另一捆则架在树丫间。我一笼笼地把柿子接给站在梯子中间的母亲手中,母亲再卖力地把笼子举过头顶,接力给树上的父亲。父亲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干裂的手,吃力地把柿子倒在秸秆上,抚摸平整,然后把剩余的苞谷杆盖在上面,阻止鸟儿等天敌的侵食。
 
  桐树上贮藏的柿子,经过深秋和初冬严霜的洗礼,逐渐变得绵软火红。雪花飞舞的深冬,母亲会烧一大碗开水,把柿子置放其中烫一下,顷刻间,像蝉翼一般薄的柿子皮表面就会裂出一道细细的缝隙,轻轻一挦就滑落下来,一团渗着汁液的红彤彤柿子果肉裸露出来,吞到嘴里热乎乎乎甜丝丝,浸润肺腑,甘甜如怡。难怪父亲经常说,柿子经过风霜洗礼才会浓缩甘甜,人生走过岁月磨砺,才能尝到生活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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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梧桐树对我的恩惠刻骨铭心。
 
  二十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好几年,我蛰居在家里,不能去工作。父亲带我四处寻医问药。求医路上的心酸,住院的折磨,奔波的劳累,使我最终选择了每个月服用二十副中药的治疗方案。破旧的蜂窝煤炉子三天两头地灭,生起火来既费时又费事。无奈之余,父亲就在灶房门前的梧桐树下,用砖块一层层地盘起一个水桶高的泥炉子,炉子侧身下方是一个方形豁口,俗称“锅眼”。炉子上方用铁环盖上圈,圈口的大小刚好能放下一个药锅。父亲把平时桐树上砍下的枝干,砍折成短的硬柴,码得整整齐齐,一摞摞地靠放在西院的墙根下。每天,父亲半蹲在泥炉前为我熬药时,将一撮点燃的麦草塞进锅眼里,把硬柴棒一根根地架在火苗上,火焰便“呼呼”地径直向上蹿。火苗映在父亲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一股股夹杂着呛味的灰烟眯住了他的双眼,时不时地传来他被呛的咳嗽声。药罐里,深褐色的药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浓重的中药味弥散在整个院子上空。连续服用八个月的深褐色“药汤”,美酒佳肴与我无缘,人间烟火索然寡味,苦涩的味蕾,麻木的神经,与其说喝下的是一剂剂良药,倒不如说是父母亲用苦难生活熬成的一碗碗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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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与梧桐厮守三十多年,是缘分,也是一场人生的修行。梧桐树下的生活是长流心海的甘泉,更是思念刻下的心伤。
 
  灶房前的桐树下,有砖头支垒成的两个水泥桌,差不多车轮大,是全家人一日三餐的简陋饭桌。平时,全家人都会围坐在饭桌旁吃饭,孩子们每人一个小木板凳,母亲的凳子是一个工厂废弃的圆鼓轮,一个尺把长的圆木墩是父亲的专座。父亲坐西朝东,是周礼中所说的上席位置。粗茶淡饭,风轻云阔,日子从梧桐树斑驳罅隙的婆娑身影中静静地滑过。
 
  两个水泥饭桌是母亲晾晒谷物的平台,也是我儿时的写字台。幼年的我,看到哥哥整天在看书学习,就偷偷地找来一只短铅笔、一张粗糙的烧纸,装模作样地涂画了。起初,父母亲每天因为忙,根本就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忙着收拾院子杂活的父亲突然站到石桌旁,吃惊地发现,我竟然用左手着笔,而且陋习已经形成。随后的几天,父亲手把手地帮我纠正错误,而我则哭闹着不愿意配合。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我羡慕它们自我的绚丽绽放和无拘无束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母亲摆放晾晒粮食时,会再三叮嘱我,边写字边操心树上的鸟儿,免得它们啄食晾晒的谷物。
 
  知道母亲的心愿还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后的一个周末,几个外乡人进村子来寻买木料,老远就相中我家院子里高过屋顶的桐树,执意要买走。父亲有点犹豫,母亲坚决反对。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母亲才说出她的内心话,想留下日后给她和父亲做寿材。当时,母亲才40多岁,她体谅到儿女正处于工作、成家、置业的起步阶段,她想减轻孩子们的负担。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三个孩子从小学一年级直到各自大学毕业,对于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村家庭来说,花费是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它过早地压垮了父母亲的身体。父亲经营村上的商店28年,他风里来雨里去,就连大年初一,他下午都要开半天门,他知道村子的孩子们会拿着崭新的压岁钱,连蹦带跳地来买花炮、小零食,也有年货没有备足的村民,会急着买点心、饼干等礼当。父亲用他瘦削的身躯挑起养家糊口、供养儿女上学的千斤重担。超负荷的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母亲的头发开始脱落,稀疏的白发再也遮不住头皮,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
 
  梧桐叶萧萧落下最后一片叶子,父母亲采摘完果园的最后一树苹果,拾掇尽簇在自留地边最后一堆秸秆上风干的辣椒,母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01年阴历十月十九。我们兄妹谁也没有预感到,母亲鲜活的生命,会在顷刻间停止呼吸。51岁,历经苦难,只有付出,没有丝毫索取,更没有得到一丁点儿的回报。
 
  05
 
  梧桐树叶“呜呜”的抽泣声,是我愧对母亲悉心呵护的惋惜。母亲“三七”的那天早上,披麻戴孝的我,长跪在母亲的灵堂前,焚香烧纸,失声痛哭,不能自抑。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半悬垂的门帘下“扑棱”一声飞入客厅,径直飞到客厅西北角母亲的灵堂前,在放着献果的供桌上空盘旋两周,随即又“倏”地一下从门帘下飞出去了。速度之快,仅眨眼的功夫,就已消失不见。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就不相信灵堂前会有一只大鸟掠过。惊恐之余,大妈告诉我,一大早,就看见几只大鸟落在梧桐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从此,我坚信母亲已羽化成一只翱翔深空的大鸟,她听到了孩儿们的哭声,也让我看到了她的光芒。我更愿意相信,梧桐树是吉祥树,是栖息母亲在天之灵的仙树。
 
  之后的十年间,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梧桐树默默地陪伴着孤独的父亲。梧桐花开的季节,我怎么也闻不到儿时桐花那股特别馥郁的香味,反倒会无端地埋怨那凋零一地萎蔫的桐呱呱。甚至,会怨恨那疯长的树冠和枝干,阻挡了房子的视线和采光,以至于在炎热的盛夏,父亲的房间都会让人感到阴冷。是啊,父亲老了,再也没有力气修剪树枝、管护桐树了。更多的时候,父亲弯着驼背的腰,左胳膊僵硬地夹着,右手执一把笤帚,“唰唰”地清扫满院枯黄的落叶。
 
  后来,在我们不知不觉中,父亲竟患上帕金森症,胳膊僵硬得像桐树伸在土墙外干枯的枝干。弟弟把父亲接到北京做了检查,医生说的“不可逆”使我感到无限的悲凉和失望。眼看着家里的日子一天天转好,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父亲本来就比较瘦削,由于长期服药刺激胃肠,饭量大不如以前,单薄得像秋冬季枯瘦的桐树枝。冬天里,父亲仅靠一个蜂窝煤炉子取暖做饭,一条电褥子暖脚睡觉,却拒绝跟我们进城居住,他不愿打搅儿女们的生活,宁愿呼呼的西北风从破旧的门窗缝隙钻进来,洗脸盆的水冻成薄薄的斑驳冰层。
 
  2010年“五一节”假期,在我和哥哥、弟弟的齐心努力下,父亲终于搬到县城凤鸣西路,拥有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家,我们平时下了班也可以照顾上他的生活。我们期待着父亲在城里能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进城的父亲时常操心着老屋,桐树是他最大的牵挂。枯枝树叶散落满院,杂草趁机肆意滋生,蜘蛛在墙角也凑热闹似地结网。每隔几周,父亲总要搭乘班车回老屋打扫收拾一番。那年初夏,父亲终于说,既然三十多年的桐树已经长成栋梁,他想请人砍伐。我建议他直接卖给别人,也省事。父亲则说,咱家的老桐树,长得很密实,质地也好,粗壮的主干一个人双手都不能合拢,是做寿材的上等材料。我们也曾不止一次地规劝父亲,现在寿材讲用松木材质,可父亲坚定地说,“都一样。”我知道,辛苦节俭一生的父亲是体谅孩子们生活的不易。后来,在几个堂哥堂弟的帮助下,父亲雇人砍伐了院子里的三棵桐树,雇车拉到长虹街解成材板,运回来放在老家的门道和房檐下,等材板干透后请工匠为他打制寿材。
 
  父亲走了。他走得太紧,灶房的锅里还有他炒菜的余温;他走得太急,我离他仅仅100米的空间距离,却赶不上听他一句叮嘱的话语。父亲进城仅仅一年时间,他解的桐木材板还静静地放在老家原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去后,愧疚与痛惜无时不在折磨着我,思念像潮水一样一夜一夜涌上心头。没有了父母亲,家就成了空壳。叫一声“爸妈”,再也无人应答;孤单的旅途上,再也没有了父母的牵挂。我们成了十足的流浪儿,成了飘忽不定的水上浮萍,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们的每一根神经。而今,老屋已经尘封七年,父亲砍伐过的老桐树根上,又生发出新的梧桐树。我想,那一定是梧桐树用二次重生来报答父母亲的一世呵护、一生情缘。虽然,梧桐树没有以身相随,但它们还是静静地坚守在原地,执着地等待那只大鸟归来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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