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农耕文明的一阕挽歌
——我看《隐入尘烟》
文 | 田大璜
优秀的叙事作品，必然给受众多角审视的可能与所得。你可以聚焦于李有铁与曹贵英那段朴素的情感与无声的婚姻，也可以思考人生的卑微与人性的良善，还可以思索生命被轻践被压制后的沉默与反抗，这都该是《隐入尘烟》的合理解读。
我观看此片内心最直接也最强烈的感受是压抑、酸痛与沉重，幻觉中不时有一阕挽歌的旋律响起，那应该是唱给失落的农耕文明的。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首先认为“中国社会是具有乡土性的”。这种“乡土性”就是土气，以农业为主业，甚至为唯一业的人们，接触最多的不是人，而是泥土和庄稼。武仁林本色出演的农民李有铁，从手到脚、从脸到全身，到指甲缝，无一处不是泥土的褐色，搭档海清的化妆与之相比虽逊色不少，还是一脸的黄土色。这种泥腿子无论穿什么衣服，也都是尘土飞扬。最惹眼的莫过于席地而坐后屁股上，留着的两块泥土印记，即使让他们从地上站起来，也割不断与土地的紧密联系的证据。
人物与泥土联结气魄最大的手笔，便是制土坯盖房子。取水、踩泥、制坯、砌墙、苫盖，不见建筑施工中亲热的笑语，竣工时也没有热闹的鞭炮庆祝，但夫妻二人同甘共苦，默契配合，就是要在空白的泥土上共建自己的幸福居所。所以才会有暴风雨之夜，有紧张、有劳累、但却不见半点埋怨，甚至跌倒在一起后，居然相互嘲笑：“你连哭带笑，鼻涕搅尿。”他们夫妇知道，亲人不能给他们庇护，自己垒砌的土坯房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泥土是他们的希望，泥土带给他们相互的踏实与温暖。
人物对泥土最亲切的倾诉，是在曹贵英编鸡笼，驴子啃麦苗的时候，李有铁的一段朴实的表白。驴子现在啃掉了一棵玉米苗苗，到秋天它自己就少要少吃一个玉米棒棒；泥土最诚实，你春天播种下一袋麦子，秋天里它就长给你十几袋麦子。这是农民对泥土价值的最原始的认知，也是对泥土最真诚的感激与道谢。就是那最懂泥土的诗人，他们笔下的诗句也不过如此芬芳。
当电视采访记者领着夫妇二人走进新房时，李有铁夫妇是陌生的，胆怯的，不自然的，他们首先想到的这不适合人居，因为他们这层次的人居概念里，还有驴、还有鸡，这一群与泥土相依为命的生灵。当人们在歌颂田园牧歌的生活时，更多的时候，是把田园作为城市生活的放风时间与空间来看待的，如果真要生活在李有铁曹贵英们的村子里，房子里，他们多半是不会选择的。李有铁小心翼翼地说出“驴、鸡住哪里”时，影片中周围的人是发笑的，我们笑不出，因为剥离了农耕的安置房隔离了泥土，也隔离了与泥土打交道一辈子，生于斯，长于斯的李有铁曹贵英们的生活，也就拒绝了一个农耕时代。
尽管拆迁安置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但人们显然都一致选择了离开，遥远的是去了深圳，附近的至少是县镇。推土机铲平的是房子、大树，更是一个农耕形象大使村庄的痕迹。影片中有两个关于燕子窝的镜头，那是两个不可多得的形象隐喻。一是李有铁从废墟上捡起一个跌落的燕子窝，一是砌房时又人工安装燕子窝。“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农民与燕子的情感，就是靠泥土点滴衔接而成，人燕相依，春秋相伴。燕子护佑农民的庄稼，燕窝是农家屋檐下绽放的有声的花朵。李有铁捡起的便不啻是燕窝那般简单，那是农民对土地与家园的留恋，这种情感是真切的，比城里人对周日农家乐的向往坦诚而实在。“哪有人工垒燕子窝的哦！”那位旁观者拆迁户岂能看懂李有铁犯傻的举动，他们关心的是快速拿到补偿款，然后就此远离村庄和泥土。
乡土社会的人际也必然是与土地息息相关的。李有铁在献血时不是想着索要自己应有的补偿，而是竭力为村民说句话，体恤他们日用开支的艰难，让村里首富尽快把拖欠着村民卖粮的钱还上。如果不是因为感恩平日受到邻里的悉心关照，那就是此人兼具圣人情怀。当老杜唱出“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们不是盛赞他的圣人情怀吗？李有铁肯定不能与诗圣相提并论，老杜是意识的自觉，老李只是出于一个农民对村人包括自己艰难度日痛苦的肺腑之言。这种感情就像泥土那般粗糙而又金贵。像这样闪耀着金子般光芒的美德的举动，在李有铁身上俯拾皆是。在卖粮食时，让首富扣掉大的钱，说“一码归一码”。最后当他决定随贵英而去的时候，他还了邻居的十颗鸡蛋，给他芨芨草与羊粪的朋友送去了玉米，还清了店里日常的赊欠。李有铁就像土地一样沉默不语，也跟土地一样厚道而有尊严，然而，这一切将随风而逝。
我最欣赏也最动容的两个细节处理莫过于草编驴和麦粒花。草编驴是李有铁对人生的深刻参悟，麦粒花是他对爱情的最华丽的表白，浪漫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岂能有它唯美与沉重。曹贵英心里认定李有铁是个好男人，值得她托付半生，就是在相亲时李老四疼惜驴子开始的。一个对牲口如此爱惜的人，又怎能不爱自己的老婆呢？曹贵英因为羡慕驴子而生爱恋，而李有铁因为读懂驴子一生受人支使的苦累，而不愿欠人人情与账债，做人就要干干净净，走也要走得轻轻松松。曹贵英的哥嫂认为她是个负累，就是因为尿失禁的姑娘吃着他们的，李老四哥哥像使唤驴子一样使唤他而心安理得，同样出于“使驴思维”。
据说电影“出圈”后，麦粒花很火。真好！希望有更多的夫妻能发现身边的美，给自己心爱的人带来更多惊喜，给庸常的日子增添云翳。只是我看到的麦粒花，首先是用夫妻二人的汗水浇灌的，那是他们两颗心在劳动中日渐彼此靠近，彼此紧贴，升华绽放。这样的创意是发于心，动乎情，水到渠成，没有半点的矫揉造作，没有一丝的挖空心思和求乞讨好。用汗水浇灌的麦粒花，浸透了盐分，便比温室里的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那就是“做了标志的，再也跑不了”的今生今世的唯一认证。
“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农耕文明是慢的，与快餐文化格格不入，李有铁们当然不会唱《永恒守护》，他们只会默默相守，或者选择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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